冯河

天之南(9)

9.

Tom Grant注视着他,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他和阿恒并排坐在院子门口的石阶上,打开的啤酒易拉罐放在两人中间,发出几不可闻的气泡跃动声。

他应该说些什么呢?突然之间,好像也无需言语。只是这样安静地坐着就够了,Tom想。

「你怎么不去庆祝呢。」反而是阿恒打破了沉默,「我听到花街那边,热闹得很。」

Tom没有说话,向他笑了笑。

「你们是不是都很喜欢去花街玩?」阿恒仿佛自言自语,「我在昆明的时候,每天来家里的人好多,有湖南人,广西人,四川人,还有北方来的,有些人的口音好难懂,简直就和你说的外国话一样了。」

他歪着头看向身边的Tom,「你真的不会说汉语吗?」

「……那些人好多都是士兵,像你一样。有的脾气好一点,还会逗我,给我糖吃。他们来不了几次就走了,也不知去到哪里,后来再也没见过。」

周围安静着,远处传来几声蟋蟀的鸣叫,是一个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的夏夜。阿恒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知道Tom在看着他,在专注地聆听着他,即使听不懂他说的每一个字。阿恒叹了口气,又笑起来,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相信一个人,想要把自己的心事倾诉给他。

「我看着那些走进卧室的人,有时候会猜……哪个可能是我爸。也许是那个最常来的,也许是给我零花钱的,也许是那个抱过我的。我不知道。不过,」阿恒的双腿无意识地微微晃着,「如果真的找到了我爸,又有什么意思呢,他只是一个路过的兵,扛着枪走在炮火里,今天还来找女人,明天可能就死了,除了一个从不认识自己的小孩,什么也留不下。

「你们大概都是这样吧。」

Tom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就像在看一部让人分不清喜悦与忧愁的无声电影。

「妈妈很爱我,她在我小时候哄我睡觉唱的歌,我现在还记得。可是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我拖累她了,她有时候看着我就像在看别人。

「她生病了,不愿意我和她在一起,就把我送到这儿来。但我其实可以照顾她的,我长大了。

「那天德爷爷和阿婆背着我悄悄说话我都听见了,妈妈病死了。我觉得应该开心,她活着的时候很辛苦,现在再也不用辛苦了,是好事。」

晚风把院墙上白色的缅桂花瓣吹拂在他的肩头。

「我想她了」,阿恒笑着说。

 

“他要哭了。”Tom这样想着。他慌乱地翻着夹克和裤子的每一个口袋,他需要纸巾,或者一颗糖也行。可是他找遍了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可以安慰阿恒的东西,除了一听已经打开的啤酒。

不行,啤酒不行。Tom想,这是给大人喝的。

阿恒没有让自己流下眼泪,他若无其事地举起那听啤酒,在月色下端详片刻,然后凑到鼻端小心地闻了闻。

「这是美国酒吗?有点苦。」他把啤酒放下来。

Tom担忧地看着他。

「这些话我从来没对人讲过,今天说出来了,感觉好奇怪。」阿恒摇晃的右脚轻轻碰了碰Tom的靴子。「……不过,你也很奇怪。我在野树林见到你的时候,还有后来你给我那些东西、来我家吃饭,我就觉得……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侧目看着Tom被夜风拂动着的短发和深蓝色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Tom看着他笑,也忍不住跟着露出笑容。“我们怎么老是在傻笑。”他摇了摇头说。

「嗯……我说完了,该你了。」阿恒把啤酒往Tom那边推了推,像在传递一个麦克风一样。

Tom有些不知所措。“你是在问我的感想吗?我觉得,虽然我听不懂……但这是个好故事。真的,一个能让你流泪或者笑出来的故事,就是好故事。”他挠了挠脸颊,“老天,我在说些什么,幸好你听不懂。

“虽然我真的很想让我们能够听懂对方,但是你看,听不懂也是有好处的,这样我就不用对你说出那些……那些我想说又不合时宜的话。”

他们就像完全没有隔阂那样看着彼此,想着相同又不同的事。

 

然而这宁静的情境被一声惊恐的尖叫打破了。两人同时站起来,向声音发出的方向跑去。

在街巷尽头的拐角,背对着昏暗灯光的地方,一个娇小的女孩被一个男人压在墙上。听到脚步声,那男人动作一滞,女孩像出笼的鸟一样哭着跑来,扑到阿恒怀里。

是绣绣。

Tom忍不住在心里咒骂出声,他走上前一把攥住那男人的领子,这人的身形自己简直太熟悉了——

Tom狠狠一拳挥去,打在他最好朋友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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