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河

天之南(4)

目前两人依然语言不通,为了更方便阅读,我在标点符号上做了区分。


4.

日光照在Tom Grant的脸上,他在清脆的鸟鸣声中睁开眼睛。

空气中带着早晨特有的寒意,植物挂着露水,丛林间弥漫着朦胧的雾气。

Tom掀开盖在身上的飞行员外套,经过平静的一夜,他身上的伤似乎好了不少,肋骨也不再痛得厉害。

他扭头向身旁看去,草棚中央的火堆不知何时熄灭了,几缕细细的白烟升腾着。在余烬的那端,黑头发的中国男孩正侧身躺在土地上,安静地沉睡。

一旦闭上那双黑眼睛,他看起来就更加年幼,和昨天手持匕首的样子判若两人。他曲起一只手臂枕在头颈下方,胸膛随着呼吸和缓地起伏,嘴巴微微翘起来,就像小孩子。

Tom想到了自己的妹妹Jenny,在她还小的时候,自己常常趴在婴儿床的栏杆上看她。Jenny也是这样睡着,睫毛安静地覆在眼睛下,嘴巴轻轻翘起来。他总是忍不住把小Jenny抱在怀里。“别吵醒你妹妹。”父母提醒他。

“可是,她真可爱。”他对父母说。

他真可爱。

男孩穿着单衣,似乎有些冻着了,在睡梦中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Tom决定把飞行员外套给他盖。他尝试着曲肘撑在地上,使力让自己坐起来,拿着外套慢慢向草棚另一边移动。

肋骨那里还是疼,他调整呼吸,终于挪到离男孩近一些的地方,把外套尽可能轻地搭在他身上。

然而他失败了:在外套接触身体的那一刻,男孩醒了。

他蹙起眉看着Tom,像是被日光晃到似的,有些迷糊地眨了眨眼睛。

“早啊。”Tom略带尴尬地笑着说。

「啊,你是不是好些了?」男孩没注意身上搭着的外套,径直起身查看Tom的伤口。「这草药好像真的有点用。」他欣喜地看着那些绿色的叶子,又轻轻摸了摸Tom胸腹上裹着的厚布条。

“我觉得今天我就能回基地了,An Ning,对吧?”Tom仰头看着男孩。

「嗯,安宁。」男孩微笑着说。

 

Tom在男孩的帮助下站了起来。幸好他只断了一根肋骨,身体又向来健康,即使受了伤也能慢慢走动。他们离开栖身了一晚的草棚,向太阳的方向走去。

「到镇上大概还要十里路,你能行吗?」男孩轻轻扶着Tom的手臂,有点担心地看着他的肋骨。

“呼,这林子真让人没头绪,你一个人来这里竟然能不迷路。”Tom缓慢地走着,胸腹处还在隐隐作痛。“另外,”他指着男孩背上的竹筐,“这些都是药吗?”

「这是采的草药。要给阿婆吃,剩下的卖掉。算了,说这些你也听不懂。」

丛林里幽暗潮湿,只有树叶的缝隙间射下明黄色的光斑,斑斓的蝴蝶和叫不出名的昆虫绕着光线飞舞。偶尔有温热的风穿过林间,带来树叶摇动的声音。

“……嘿,这里太安静了,我们聊聊吧。”Tom不知为什么自己变得这么多话,“你叫什么?你看,咱们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是和那个长辫子女孩一起卖水果吗?以后你还会来基地吗?”

男孩打量着Tom,片刻,他饶有兴味地说:「你的睫毛竟然是棕色的,胡子也是。」受伤以来,Tom棱角分明的下巴上已经长出了胡茬。

“你问我的名字?”Tom咳嗽了两声,男孩拉着他跨过一道粗壮的树根。“我叫Tom Grant,叫我Tom就行。我家在路易斯安纳州巴图鲁克。你听说过路易斯安那州吗?在美国南边,是一片大平原,种着甘蔗、土豆、棉花,还有大豆。我们家种棉花,是整个堂区里最大的棉花园。播种的时候,老爸开着他的“空中卡车”在天上飞,老妈就在厨房里给我和Jenny做秋葵汤……老天,说到这里我已经开始想念他们了。你呢?你父母也在镇上吗?”

男孩跳过一条浅浅的小溪,回头抓住Tom 的手。

“从小我就想当飞行员,所以来到飞虎队真是棒呆了,这里条件不错,薪水还高。而且每击落一架零式战斗机还有五百块奖金,击落一架五百,击落一架五百,我……咳咳……”他在走动时拉扯到了胸腹肌肉,疼得停了下来。

「……还是别说话了吧。」男孩有些无奈地说,「路还远,这可怎么办。」

他们刚刚走出丛林的边缘,踏上一条曲折的土路。男孩低头去看Tom的肋骨,那里又肿起来了。「要不先歇一会儿,我去周围找找人……」

仿佛老天听到了他的请求,道路尽头的山脚处响起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一个豁牙的老头赶着车,手里拿着长长的旱烟袋,车上装着一坛坛黑色的陶罐。

男孩好像得救一般跑过去。「德爷爷!」

「阿恒?」老头“吁”地一声勒住马车。「你采药还没回家啊,这是……?」

Tom立在一旁,看着男孩手指着自己和老头说着什么。阿恒,他在心里重复着,原来他叫阿恒。

接着,豁牙的德爷爷跳下马车,手脚麻利地把车上的陶罐挪开叠放着,「哎呀呀,是飞虎队啊!老头也不去昆明卖酒了,走,先送你回去!」

Tom觉得自己被阿恒和老头抬起来,小心地平放在车板中央。「你躺着别动,」阿恒对他说,「很快就到了。」

老头一声呼哨,马车跑了起来。Tom被陶罐包围着,鼻间冲撞着浓烈的酒香味。

阿恒和德爷爷坐在马车前,两人一问一答在说什么。Tom感到微微的失落,他听不懂他们,他和阿恒的对话似乎被打断了——虽然他忘记了,他和阿恒之间也依然是听不懂对方的。

马车铃发出叮当的响动,赶车的老头忽然长长地吆喝一声,唱起了歌*。那旋律悠扬又婉转,和Tom在美国听到的任何歌曲都不一样。

老头快乐地唱着,一个柔和纯净的声音加入了他。阿恒的歌声里带着淡淡的笑意,随着老头嘹亮的歌声低低唱和着。

「山对山来崖对崖,

蜜蜂采花深山里来。

蜜蜂本为采花死,

梁山伯为祝英台。」

Tom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他看着眼前澄澈的蓝天和飞卷的白云,连绵的深绿色高山消失在天尽头。一阵风吹来,拂过着鲜花和醇酒的芬芳气息。

Tom闭上眼睛,他几乎要醉倒在南中国温柔的暖风里。


注:德爷爷唱的是云南民歌《弥渡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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