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河

天之南

美国飞行员x中国小镇少年


0.

1941年,缅甸与南中国边境,海拔6000米空域。

Tom Grant蜷缩在P-40战斗机狭小的舱室里,冷空气透过隔离罩钻进来,飞行手套里的手指都几乎冻僵。这是他作为飞虎队员来到亚洲的第五个月。

在他视域正前方230°的范围里,高耸的山峰一个接一个迎面扑来,陡峭的山脊线上是裸露在外的暗色岩体和大片白色的积雪。从印度东北边境起飞,Tom Grant越过了连绵的喜马拉雅山脉和高黎贡山脉,在狭窄曲折的峡谷中穿行,就像游走在危险的巨石丛林。

“驼峰航线”,飞行员们口口相传的死亡通道。

警报器突然发出“嘀嘀”声,挡风玻璃上好像结了一层冰。“见鬼。”Tom骂了起来,“真他妈的活见鬼!”仪表盘亮起了红灯,这架旧飞机的去雾器坏了,进气管塞满了水汽凝成的冰块。

Tom眼前发黑,他不得不一边驾驶飞机躲避横冲直撞的山崖峭壁,一边狼狈地用袖子擦掉玻璃上的冰雾。这时,他开始后悔自己听信指挥官老头的哄骗,从路易斯安那来到这个鬼地方。

五个月以前,Tom还是美国空军巴图鲁克基地的一名地勤。他是个爱浪漫的混小子,整天想的只是发财和当英雄,满心盼着合众国正式参战。某个寻常的午后,他们当地一个混出头的大人物回家乡演讲,说是要筹建什么“飞行援华志愿大队”,Tom听了那老头的鼓动后心潮澎湃,立刻报了名。

“和我一起到中国去吧小伙子们,那里需要你们!为了苦难的人民,为了伟大的美利坚,为了英雄的荣誉,和日本人战斗!战斗!”

一次富有神秘色彩的东方之旅,从地勤变成正式飞行员的机会,唾手可得的战功和荣誉——更重要的是,还有比现在高出十几倍的薪水。Tom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

机身抖动得更厉害了,甚至发出令人不安的金属摩擦声。Tom死死拉住操纵杆,P-40勉强躲过一个近在咫尺的凸出岩石。情势太危险,他已经出现了缺氧的症状。荣耀、冒险、当英雄……Tom把它们通通忘记了,此刻脑子里只有家乡温暖的种植园、热腾腾的Cajun海鲜和downtown酒吧里的性感女侍者。假如没有来到这里……可更糟的是,一声巨响之后战斗机的油管竟然断了,机油从空中倾泻而下。

不能再等了。Tom知道,一旦机油喷溅到发动机壳上,就会起火甚至整机爆炸。他驾驶着P-40最后飞过一座山峰,然后深吸一口气,拉下逃生手柄。

他从机舱弹射到空中,在冷风呼啸中打开降落伞包,像一片可怜的枯叶一样在空中摇坠。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在巨大的拉力下连续撞到了几个坚硬的东西上,瞬间而至的剧痛和脑海里的骂人话纠缠在一起,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1.

Tom Grant,24岁,飞虎队2中队飞行员,首次单独飞行驼峰航线即发生事故,弃机逃生。

他在一阵绵长的钝痛中醒了过来。幽深的绿色铺展在眼前,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气味,鸟类的鸣叫融进夕阳中。他发现自己躺在密林中的一小片空地上,头顶是低低撑起的简陋草棚,黑色的飞行员夹克搭在身上。

这件夹克显然提醒了他目前的窘境。Tom挣扎着起身,他的肋骨似乎断了一根,腹部像是同时遭到5个壮硕四分卫的撞击,四肢和脸部也有擦伤。可在感受到疼痛以前,他首先品尝到了迎面而来的挫败感和耻辱。

第一次飞驼峰就坠机,2中队的那些人会怎么说,Adrian和Phillip这两个家伙,一直想找茬嘲笑他,而那个臭脾气的指挥官老头,会剥夺他的飞行员身份吗?

还有不知去向的P-40……他抛弃并毁掉了自己的飞机。

Tom沉默着,身体各处响起了疼痛的合奏。他不但没有成为击落日本战斗机的英雄,还狼狈地坠落在这片偏远的丛林地狱里。

他咳嗽起来,忍痛用手掌试探着伤口,指尖立刻沾上了凝结的血。喘息之间,身旁传来草丛被拨动的窸窣声,Tom睁开眼,惊恐地抬起头——幸好,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拿着武器的日本军人,而是一个黑头发、黑眼珠的中国男孩。

“你醒了啊。”男孩注视着Tom说,橙红的日光斜照在他的面孔和淡色衣服上。

Tom听不懂他的话,但他认出了男孩的脸,他们之前就见过。

 

飞虎队驻扎在昆明以西的安宁镇。尽管偏僻的基地远离城区,美国飞行员们却总能享受到最好的生活条件。他们在郊外建起影院、俱乐部和酒吧,每周中国政府的卡车都会送来足量的特供日用品,从罐头午餐肉到百威啤酒再到“救生圈”薄荷糖。而为了保证队员的维生素摄入,飞虎队还向当地居民买来新鲜的东方水果,每三天由一个黑瘦的中国老头赶车送到基地。

南中国气候温和,拥有相当漫长的春天。2中队飞行员结束了每天的晨训,三三两两聚在场地上点着纸烟,谈论头天晚上在俱乐部的轮盘赌或小镇花街上胸脯白酥酥的凤眼妓女。

Tom蹲坐在操场边沿,用牙齿起开一瓶可乐,扭头吐掉瓶盖,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据说美国空军的那些老爷们已经禁止军人喝汽水了,理由是碳酸会软化士兵的骨骼,但飞虎队不是正规军,在这里,一切自由。

远处似乎有吵闹声,队里的中国翻译急忙跑了过去。Tom和其他队员扭过头,一辆装满水果的木板车停在被铁丝网阻隔的基地大门外,赶车的却不是原来那个黒瘦的老头,变成一男一女两个中国孩子,女孩梳着当地人惯常的麻花辫,脸上泛着健康的红色,穿一身花布衣服,挎着一个竹篮站在翻译身旁,男孩靠坐在木板车上,看不清面孔。

翻译和看守士兵解释了片刻,打开大门让那两个孩子赶车进到铁丝网以内,把车上一筐筐的水果放下来。隔着清晨的雾气,Tom看到了那男孩的样子。以中国人的标准来看,他非常高挑,穿着米色的土布褂子,皮肤光洁白皙,更显得头发和眉毛乌黑,眼珠像两颗黑色宝石。

Tom长久地注视着他。

“真是个美人儿啊。”身旁的Adrian吹了声长长的口哨。

Tom一愣,扭头看着自己的朋友。“你……”他突然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难道不是吗?那中国小妞就像一颗熟透了的阿玛菲橙子。”Adrian拨开油亮的深色头发,充满深意地笑。

“唔,”Tom转过眼看向那个长辫子少女,不置可否地耸肩,“或许吧。”

Adrian做了个意大利人特有的夸张手势,“老天,像你这样的花花公子大概有足够的庸脂俗粉自愿来投怀送抱,可你竟然连真正的美人都分不清,见鬼的Cary Fucking Grant!”*

“闭嘴吧,Ass-rian.”Tom对自己的绰号并不满意。

“啊哈,Cary Fucking Grant生气了!”他们的另一个朋友Phillip叼着烟卷从后面搭住两人的肩膀,伸手拍了拍Tom英俊的脸,“昨晚上,鼻头有颗痣的那个妓女还向我打听你……”

Tom骂着粗话,目光转向基地门口。那对少男少女似乎已经把水果全都卸下了车,女孩正在好奇地向基地里探头探脑,手指绕着自己的辫子。那个男孩却像是不在意,收好东西之后又靠坐回马车上,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场地一侧的美国队员们,叫了女孩一声,两人赶着马车慢慢消失在远处的街角。

真奇怪,Tom拎着半瓶可乐想,他之前竟然觉得东方人长得不好看。

“他们是新找的水果商人吗?”Adrian意犹未尽地说,“我看就固定这家吧,每次都要让那小妞来送!”

 

中国男孩走到Tom面前,掀开飞行员夹克注视着他身上脏污的伤口。

“你伤得不轻,我得去找点草药。”男孩淡淡地说。

Tom听不懂,可是他知道终于得救了。他想到了自己不知所终的飞机和没完成的任务,急得要坐起来:“我的飞机,我得找到我的飞机!”

“我不会说你们的话,但你得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男孩迟疑了一下,站起来就要向外走。

Tom伸出没受伤的手臂一把抓住他的衣服,“你不能走!我的飞机坠毁了,我必须找到飞机之后回到基地。我们的基地你知道的,就在安宁,An Ning!我不是敌人,我是飞虎队的飞行员,你去送水果的时候我就在场地上!”他急切地指着夹克上的图案,“看到了吗,飞虎队,飞虎队,美国援军!”

他说出一长串英语,胸腹部疼得更厉害了。

然而眼前的男孩不能给出任何让Tom满意的回应,他皱着眉,依然用中文说:“我知道你是美国兵。你先松开我,没有草药你的伤口会发炎的。”

“见鬼,为什么来的不是一个会说英语的人……”Tom气急败坏,他感觉疼痛似乎在侵蚀他的身体,让他变得神志不清。他挣扎着坐起来,声音也提高了:“我必须马上回到基地,马上!老天,你明不明白我经历了什么,去他妈的坠机!”

“别喊了!”那中国男孩像是被激怒了,猛地把Tom的手甩开,“不管你要死要活,如果把日本人喊来,咱们都得没命!”

奇迹般地,Tom被他震得安静下来。

男孩有些不耐烦地扶着Tom重新躺下去,起身走出了草棚,嘴里低低嘟囔着,“丘八。”*


注1:Cary Grant是20世纪30年代著名好莱坞男演员。

注2:“丘八”为士兵蔑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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