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河

漠上(四)

4.

那块玉?

贺南辰竭力回忆着方才阿恒戴上玉坠的样子。那玉石看起来虽然是品相上乘的天蓝独山玉,可除了坠子当中一点红色斑痕以外,材质式样也无甚出奇,何况以贺家商行的规模之大,每年经手的各色珠宝不计其数,他一个闲散惯了的人,从何得知某件物事的来历?

“……在下当真不知。”

大当家的似乎对此有所预料,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略带失望地摇了摇头。

“商行确实会对货物的出入往来做存记,可一来这些账目皆在杭州柜上,二来玉石器件往往年久,恐怕要查来历十分困难……”贺南辰顿了顿,“若是在下回到杭州亲自向家父询问,或许有所收获。”

大当家的冷笑一声:“你倒好心,还想趁机让我放人?”贺南辰被戳中心思颇为尴尬,正待开口,大当家的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笑道:“兜兜转转这么些年还是躲不过,也罢!带他下去。”

门外的马贼听到声音,进屋领了贺南辰。方要起身时大当家的又沉声对他说:“刚才的话,不要告诉阿恒。”

将将走出大帐门外,正巧听到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正是那阿恒趁着夜色迎面而来。马贼叫了声“恒哥儿”,阿恒翻身下马,看到帐前的贺南辰明显一愣,斜飞的眉毛微蹙起来,却是一言不发,冷淡地瞥他一眼,径直走进大帐。

贺南辰不自禁地回头看他,旁边的马贼猛地推搡一下,押着他向牢房走去。贺南辰脚步踉跄,身后帐内传来阿恒轻快的声音:“爹爹,我刚刚喂红豆吃了一石马草,要不要出去赛一回?”再往前走,大帐里的话音就更加不真切了,只依稀听到两人的笑声。

 

贺家商队就此做了马贼的阶下囚,这伙贼人倒也不曾如何虐待他们,唯有每日两餐尽是馊饭干饼难以下咽,如向看守有所乞求,换来的只各色辱骂嘲笑而已。

贺南辰长到二十余岁,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加之和十几个人挤在一起,吃睡便溺同在一处,更是苦不堪言。他也曾和贺安等人商议越狱出逃,可所有人的武器都被收走,马贼看守颇为严密,他们即便逃出大营,面对茫茫沙漠也无生还之力,只得听天由命。

于是贺南辰每日唯一的消遣仅剩透过铁窗向外张望,观察马贼们的一举一动。几天下来他就发现这伙马贼确是当地一霸,不仅秩序严整作风剽悍,还颇能自给自足,粮食清水储备充分,生活得甚是优渥。牢房在大营的里侧,贺南辰常见的只有来回走动的寻常马贼,那大当家的和阿恒则极少来这边区域。啊,也不尽然,贺南辰偷眼间见过几次阿恒经过,这小马贼果然在马贼中备受宠爱,凡是和他照面的马贼全都笑着叫恒哥儿,相熟些或年长些的更免不了搂着肩膀逗弄几句。阿恒有时会笑嘻嘻地和他们玩笑,有时则摆个冷脸,双腿一夹马鞭一扬,骑着红马绝尘而去,活像个小阎罗。

这日依旧是烈日如火,贺南辰百无聊赖地靠窗坐着,远处依稀传来错落的马蹄声和人的谈笑声,他伸长脖子向外望去,仿佛是一队马贼回营,每人的马匹上都搭着毛茸茸的动物尸体,分不清是沙狐还是野狼,看来他们刚从外打猎而归。

贺南辰心里一阵些微雀跃,他看到队伍当先正是大当家的和阿恒,两人的坐骑一黑一红,俱是高大挺拔的良驹。阿恒还似初见时的打扮,用黑色头巾裹住头发,正举着马鞭一点一点地说些什么,看起来眉飞色舞甚是得意,那只灰黑色的鹞子依然绕着他盘旋。大当家的则在一旁含笑看着他,不时高声大笑。两人带领众马贼走到正西侧的墙垒处,几个厨子模样的马贼上前接过猎物,大当家的率先下马,双臂一伸又把阿恒抱下马来。阿恒伸臂收了鹞子,两人各自牵着马匹并肩走远,身影正被那墙围挡住。

贺南辰把头再向外探去,忽然眼前压下一片阴影,一个看守伸手猛推他一把:“诶诶诶看什么看?仔细把你的狗眼睛挖出来!”

贺南辰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而被商队的人扶住,他嗫嚅道:“大哥息怒,在下只是看到大当家的和阿恒少爷父慈子孝,感情甚笃,心中羡慕……”

看守一声嗤笑:“费他妈的话,咱们大当家的和恒哥儿的关系,那是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恒哥儿的骑马射箭可全是大当家的亲手教……诶等等,”那看守突然住嘴,将手伸进铁栏内又狠击贺南辰一掌:“他们感情好不好关你屁事?”正巧一旁有人呼叫,于是瞪了他几眼,骂骂咧咧地走了。

贺南辰揉着额头,心里想的全是方才看守的话。原来这大当家的和阿恒当真不是亲生父子,也难怪两人容貌不像,阿恒皮肤莹白眉眼秀美,虽是在大漠上纵马驰骋,反而颇有些江南间柔风酥雨之感。难道说……贺南辰心中一紧,这群马贼凶蛮成性,难道说阿恒也是他们掳来的?

贺南辰有了这个念头,每日家更是扶窗遥望,偏偏那天以后再也没见到阿恒的身影。

这日黄昏,正唏嘘间,牢房铁门突然被打开,几个膀大腰圆的马贼闯进屋来,三两下就拎起除了贺南辰以外的商队众人牢牢捆住,又像第一次抢劫时那样每人马匹上绑了一个,呼喝几声就打马远去。牢门又猛地关上,可此时只贺南辰一人留在屋内,他所有的难兄难弟们全在方才时被马贼们带走了。

贺南辰心中泛起强烈的畏怖之感,就要入夜了,他们把商队众人带出去干什么,难不成终于要杀人灭口吗?可为何又独独留下自己?

他双手攥住栏杆猛烈地摇动着,向外大声吼叫着呼救,然而往来巡视的看守只是冷笑着并不理会。黑夜降临,贺南辰凄零的声音在马贼营地上回荡,始终无人应答。

贺南辰喊了半宿,终于虚脱地躺倒在地,喉咙火燎火烤地如同被劈开,心中一片绝望:曾经有贺安等人和自己作伴,虽说苦了些也总是心里有所安慰,现下只剩自己一人在这虎狼之地任人宰割,却又怎生是好?他欲哭无泪,在无边愁苦中入了梦。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不断有细小硬物砸在自己脸上。贺南辰勉强睁开眼睛,窗外已现天光,依稀有个人影立在门口。他爬起身来定睛一看,竟是阿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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