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河

漠上(三)

3.

大当家的凑近端详,随后亲昵地用手拍了拍阿恒的脸。阿恒也没说什么,抿嘴一笑就在挨着大当家的下首座位上坐了。

马贼们纷纷入席,有人端上大坛酒菜,刹时间帐内香气四溢。贺南辰折腾了一天,自然又饿又渴,被这香味勾得头晕眼花,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

近前的马贼听到他肚子里的响动,发出粗野的嘲笑:“狗崽子想吃肉了!”

大当家的却问阿恒:“这伙人什么来历?”

阿恒侧目看了贺南辰一眼,“杭州贺家的商队,要去金城。五十箱货,金玉丝绸都有。”

胡须浓密的老万咽下一大块牛肉,对大当家的说:“恒哥儿今天第一次带队,当真让咱们刮目相看,竟然想到先扮成运佛经的去诈他们,这伙人屁股都没抬一下就信了!老家伙还问我有没有马贼,恒哥儿就对他说,”老万放下筷子,学着阿恒的样子故作惊讶地瞪大眼睛:“‘马贼?什么马贼?’”

马贼们笑得拍桌子捶腿,贺南辰羞愧无地,侧头看了贺安一眼,老管家正愁眉苦脸地坐在地上,和他交换了一个无望的眼神。

大当家的也笑出声来,“小阿恒自然是很厉害的。”

阿恒没有说话,看了大当家的一眼,露出一个又骄傲又略带羞赧的笑容。

大当家的复又开口,却是冲着贺南辰:“使袖箭的是你?”

贺南辰感觉自己的头被拽得抬起来对着前方,那大当家的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他心里一慌,嗫嚅着说不出话。

“贺家小公子亲自跑商队,贺百川也真狠得下心。”大当家的打量着他。

贺南辰想不到这马贼大当家竟然还知道父亲的名字,正自呆愣间,突然感到贺安在旁边拼命向他使眼色,心下会意,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就是贺家绸庄里的账房,不是什么小公子。”

大当家的轻笑一声:“哦?那真是多有得罪。”说罢也不再理会,把贺家俘虏们晾在原地,径自和众马贼吃喝起来。

贺南辰偷眼向席上望去,马贼们吃得热闹,酒到杯干,笑声和浑话不绝于耳。阿恒坐在斜前方倒是没怎么喝酒,此刻正和大当家的轻声交谈,两人神态亲密,一个英挺一个颀秀,就像一对老鹰和小鹰。阿恒不知又和大当家的说了什么,大当家的佯作愤怒,不轻不重地拍了阿恒后脑一掌,“什么尼姑和尚,放他的屁!”

阿恒捂着脑袋嘿嘿地笑,低头扒了几口饭。

贺南辰心里颇不是味,这伙马贼行事凶悍粗鲁,自己和商队的人多半是要殒命于今日了。

正伤感着,几个马贼气喘吁吁地从帐外搬进箱子,沿着大帐边缘放了一圈。其中一人兴冲冲地喊:“大当家的,咱们今天发了,捡着一块肥肉!东西都验过了,全是上等货色!”

大当家的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各项记清,弟兄们按老规矩分了就行。至于这些人嘛,”贺南辰感到自己的后背又被人推了一下,和贺安他们一起低低趴伏在地,“既然是贺家的商队,就都放了吧,横竖也没什么嚼头。”

贺南辰如释重负,货丢了事小,保住命事大,回到家后父亲如何教训自己都无所谓了。

大当家的手一摆,正要示意马贼把货物搬出去,阿恒倒是站起身来,兴致勃勃地走到贺家的货箱前检视,想来今日是他第一次打头阵,对战利品自然格外上心。

阿恒从金锭银锞看到丝绸字画,在最后几个装玉器的货箱前停下来,伸手挑挑拣拣,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意儿,回头兴奋地对大当家的说:“爹爹,这是你跟我过的九连环吧?还是玉做的呢。”

大当家的走到他身边看了看,轻笑一声点点头:“拿去玩儿吧。要是解得出来,重重有赏。”他正要返回座位,突然身子僵住,一手把住阿恒的肩膀,一手慢慢地从堆叠的玉石器物中捡出一块不甚起眼的玉坠子。

他的手紧紧攥住那块玉坠,沉默着端详良久,神情甚是严肃。大帐里陡然安静下来,方才宴饮时欢纵的气氛荡然无存,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

片刻,大当家的露出浅淡笑意,他低声说,“阿恒过来。”然后缓缓把那枚玉坠戴在阿恒的颈上。

阿恒有些疑惑地拿起玉坠细看,嘴里念念有词:“福泽恒昌……这玉上刻的字里也有个恒字。”

大当家的又拍了拍阿恒的脸颊:“嗯,和你的名字正相配。”说着帮他把玉坠掖进衣襟里贴身戴好,转身走开。

“喝得差不多了?”大当家的环顾席上的马贼,“那就先散了吧。”

众人当即鱼贯而出,押着贺南辰一伙人的马贼问:“大当家的,那这些人……?”

“不放了,先关起来。”

 

贺南辰再次被拖拽着,和贺安等人一起被带到远离大帐的一处所在,看起来像是沙土堆成的破屋,屋顶铺着茅草,室内又小又黑,还散发着浓烈的动物粪便味道。马贼把商队众人一股脑地推进屋,将门窗都上了锁——这陋室的门窗竟都是粗铁铸成,看来这里是马贼们专用来做监牢的地方。

贺南辰和十几个人挤在一起,汗水和沙土黏了满身,在浊臭的气息中险些闭过气去。老掌柜贺安强打起精神,指使其他人给他腾出一小片地方,一边服侍他躺下,一边哭丧着脸说:“老奴大意了,都是老奴的错……”贺南辰一点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只对贺安潦草地摆了摆手就不动了。

刚躺下仿佛没多久,门口发出一阵金属碰撞的乱响,一个看守马贼大吼一声:“那个账房!就是你!出来出来!”

马贼越过众人,一把将贺南辰从地上拎起,连推带搡地拉出屋来,贺安等人还没来得及呼叫,贺南辰已经被拖得远了。

 

看守马贼把贺南辰带到大帐里就迅速离开了,贺南辰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偌大的行帐内只他和大当家的两人,连阿恒都没有在。贺南辰心跳如鼓,他们究竟要对自己做什么?

大当家的冷冷地注视他片刻,把几个碗碟向贺南辰推了推:“饿了吧,先吃。”

贺南辰一看,面前是几张干饼和一壶羊奶似的液体,顿时什么都顾不得,埋头大嚼起来。

等碗中的食物全部一扫而空,贺南辰听到大当家的轻哼一声,不由得再度惊惧万分。他咽了口唾液抬起头,近距离看时才发现这马贼头领气势强得出奇,且高鼻深目几似胡人,果真像是鹰隼一般。相比之下,阿恒虽然也是剑眉星目五官浓烈,却多了五分柔和精致,这父子俩的长相并不肖似。

“贺小公子,”大当家的开口道,“你也不必妄想瞒我了,你父亲贺百川和我也算旧相识,我定然不会对你怎样。

“叫你过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大当家的两道冷剑似的目光直射在贺南辰脸上,“阿恒戴的那块天蓝独山玉,背面篆着‘福泽恒昌’四个字的,到底是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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