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河

天之南（12）

MV好看啊 ^ ^

12.

天气转凉的时候，日军对缅甸发起突袭，英国守军溃败，怒江以西的中国领土迅速失守。几乎一夜之间，战火向东北方向迫近，安宁镇的天空弥漫起硝烟的痕迹。

“仰光港的补给线被切断了，”指挥官压着怒火说，“英国人完全指望不上，我们只能靠自己了，他妈的。全员出动，把日本人拦截在怒江之前！”

然而飞虎队行动得太晚了。怒江防线脆弱不堪，安宁镇作为2中队基地所在地成为日军的首要袭击目标，坦克履带的隆隆行进声越来越刺耳，当美国飞行员向西南方出击，这座小镇就成为了一块不设防的鱼腩。

 中国居民被迫离开静谧的街巷，沿着青石板小路四散撤离，连绵的阴雨之下，只听见沉重的脚步声。

Tom Grant透过布满雨丝的挡风玻璃注视着前方的天空，在他右下侧飞翔的是Adrian驾驶的轰炸机。穿过层层乌云，怒江防线终于出现在视野下方，Tom的P-40c随着轰炸机一起俯冲，炸弹抛洒在日军阵地上。

后视镜出现了三架零式战斗机，向着轰炸机全速压上。“8点方向，当心！”Tom提醒好友，猛推操纵杆，战斗机在空中急速转向，盘旋在轰炸机上方。

短兵相接，Tom几乎听见日本飞行员的怒吼。

“……500元，去死吧！”他喘息着用余光扫过零式尾部的黑烟，“你怎么样Adrian？”

“机翼被扫到一点，问题不大。”Adrian失真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来，“他们转回来了！”

剩下的两架零式像不要命一样对着他们冲来，Tom被其中一架战斗机紧追不舍，密集的弹药在后方喷射着。他需要爬升到更高处，利用P-40c的机动优势俯冲。然而那架零式忽然改变方向，和自己的战友齐头并进向轰炸机冲撞过去。

“不，不，不……”Tom眼睁睁地看着轰炸机向下坠落。

他来不及思考Adrian的安危，因为日本战斗机迅速瞄准了他。

雨越下越大，P-40c和两架零式在雷电中追逐缠斗。Tom的心跳快得仿佛要跳出胸膛，他躲过一梭子弹，将机身猛地拉横，趁着闪电的白光笼罩天空时摁下发射按钮。

只剩下一架敌机了。Tom握紧操纵杆加速爬升，他不得不放弃恋战的念头，P-40c的机体在刚才中了弹，引擎发出令人不安的响声。后方的零式战斗机似乎察觉到他的不安，吞吐着密不透风的火舌。

Tom在火光和冷雨中逆风飞行，他的飞机抖动得越来越厉害了，更不幸的是，敌机终于击中了他的尾翼。

在尖锐的故障警报声中，Tom透过雨帘看到飞机下方奔流的怒江。他已经错过了跳伞的高度，只能迫降——躲开丛生的树木，迫降在江面上。

汗水洇湿他的前额，即使江水不算十分湍急，这依然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举动，然而他已别无选择。他牢牢握住操纵杆，P-40c沿着江水方向降落、降落……机身溅起巨大水花，他和战斗机一起落入水中，被浪花推动着向前漂流。

零式战斗机在天空略作停留，终于飞走了。

轰鸣声逐渐远去，Tom一把推开舱顶，雨水瞬间倾泻而下。江水把P-40c冲到一块突出的山石上，机翼卡住了石块。他颤抖着爬出机舱，奋力游向岸边。他身上只有一把信号枪，如果敌机返回，起码不远处的树林可以让他藏身。

江水冷得彻骨，Tom在一浮一沉中几乎精疲力尽，他想到生死不明的Adrian，巨大的恐惧笼罩在他的心中。

老天，求你看到我。他几乎绝望地祈求着。

他突然被一双有力的手抓住拉上了岸。雨滴打在他冰冷的脸上，他竭力睁开眼，一个豁牙的老头戴着斗笠，焦急地看着他。

「阿弥陀佛，又是这个飞虎队的娃娃！」德爷爷扭头向树林方向大喊，「阿恒，快来救人！」

脚步声由远及近，Tom终于看到了他此刻最想念的面孔。

 

Tom被德爷爷和阿恒搀扶着来到林中的空地上，阿婆颤巍巍地展开一件粗布衣服裹住他。Tom环顾四周，几十个安宁镇的居民聚在茂密的树荫下，纷纷向他围拢过来。

他又一次被中国人所救。

Tom在眼前攒动的面孔中看到了绣绣惊慌失措的脸。他心里猛地一痛，“别……别担心，Adrian肯定没事的。”他没头没尾地说着，却像是在说给自己。

众人围着Tom议论纷纷，一个披着蓑衣的男孩从江边的方向跑来，「日本人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Tom身上。他即使再听不懂汉语，也明白这个残酷的事实：他那架损坏的飞机被日军发现了，他们正在搜捕他。

「……传单上说，抓住一个美国飞行员，给100个银元。」有人小声嘟囔着。

「呸！」德爷爷啐了一口，「美国人帮咱们打日本人，你白顺拿了100个钱有屁用？」

Tom不安地看向阿恒，他大概知道中国人在争执什么。阿恒没有回头，却紧紧握住Tom的手。

「你赶紧带他躲起来，」德爷爷对阿恒说，「后面有个旧木棚。快去！」

似乎有无数双手推着Tom，他被阿恒拽着向后跑去。

「快躲好，看住他，千万不要出来！」中国人七嘴八舌地叮嘱着。

 

Tom和阿恒躲在树林深处的破败棚屋里，隔着紧闭的木门，他们还能依稀听到前方空地上的响动。

Tom看着阿恒苍白的脸。他似乎在微微颤抖着，牙齿咬着下唇。

脚步声、衣物摩擦声和呵斥声在屋外响起，日本人来了。Tom握紧双拳倾听，至少有一个分队的人。

他突然痛恨起自己腰间那支孤零零的信号枪。

一个日本人叫嚷着，接着有人翻译，「飞行员在哪里？」

没有人说话。

几声短促的惊叫，身体被拖动的声音。

日本人变得愤怒，喊声提高了，「飞行员在哪里？他的飞机已经被发现了！」

依然是一片沉默。

刀剑出鞘的声音，雨水击打在树叶上的声音。

「飞行员在哪里？！」

Tom到了忍耐的极限，他站起来向棚屋的门走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手无寸铁的中国人因为保护他而被折磨。

「不行。」阿恒突然挡在Tom面前，双手张开，牢牢挡在木门上。

“听着，这样不是办法，我……”Tom压低声音对阿恒说，他的话音未落，屋外的日本人发出更疯狂的咆哮声，接着是一个苍老的女声——

「不知道！」

是阿婆。

阿恒的身体一僵，Tom又气又急，“让我出去！你听到你外婆的声音了吗！”

日本人的咒骂声，利刃刺进人体的声音。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阿婆凄厉的喊声，男人的怒吼声，女人的哭声。

阿恒全身都在颤栗着，漆黑的瞳孔失焦地盯着Tom，却仍然挡在他身前，一动不动。

「不行，」他用几不可闻的气声说，「你比我们更重要。」

大雨滂沱，屋外的叫骂和哭喊汇成了炼狱般的奏鸣曲。Tom喘息着看向阿恒，他死死抓住门板沉默着，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双眼无声地滑落。

Tom想到阿婆慈祥的笑脸、绣绣无助的表情，还有Adrian从空中坠落的身影，心中的悲痛仿佛要将自己吞没。他上前半步，双手捧着阿恒美丽而悲恸的脸。

他闭上眼睛，绝望地吻住他，两人的泪水交融在一起。

在这一刻，Tom真真正正地痛恨着这场带给他财富与荣耀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