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河

天之南(13)

13.

Adrian死了。空中阻击战结束之后,他的尸体和轰炸机残骸被发现于怒江南岸的丛林里。

2中队为Adrian举办了一个简短的葬礼,Tom作为抬棺人之一,见证了他最好的朋友披盖国旗下葬,以这样光荣而卑微的方式死亡。

Tom浑浑噩噩地走向医院,他站在病房门口看着卧床的Phillip,突然想起几个月以前,在这片土地刚刚拉开夏天帷幕的时候,Phillip和Adrian也是这样来探望负伤的自己。那时他们三个聚在一起快乐地骂着1中队,一边笑闹一边听Adrian讲述对绣绣的爱意,而现在,他的两个朋友一个死了,另一个丢掉了一条腿。

“干嘛拉着一张脸,Fucking Grant,”Phillip疼得抽气,对他勉强笑着,“我不就是倒霉了点儿吗,迫降时腿被压住了……不过就算截了肢,照样可以称霸飞虎队修理厂,不是吗?”

Tom扯了扯嘴角,递给他一瓶插着吸管的牛奶。他们谁都没有提起Adrian和他的葬礼。

“说起来……你小子倒是命大。”Phillip倒在枕头上,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我听说日本鬼子在那一带到处抓人。”

Tom无声地握紧了拳,心里难过得就像又吞下一枚苦涩的蛇胆。他当然命大,他被几十个手无寸铁的中国人保护起来,他亲耳听到他们的哭喊和坚持,他像一头困兽被锁在风雨飘摇的围笼,淹没在深不见底的痛悔和绝望中。

他还记得阿恒的吻,花瓣一样的嘴唇没有一丝甜蜜,只有冰冷和苦涩的泪水。

那一刻,Tom甚至萌生了偏激的冲动,他盼望日本人把眼前那扇窄小的门推开,他会拼尽全力去战斗,不是作为一个失去了唯一武器的飞行员,而是作为一个懦弱的、被保护的男人,他会和那些凶残的日本人同归于尽。

然而他的愿望没有实现,日军小分队还没来得及发现他和阿恒藏身的棚屋,新一轮空战和中国军队的反攻就把他们召离了这片丛林。

阿婆的胸腹被刺得血肉模糊,已经没有气息了。德爷爷的手掌鲜血淋漓,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其他人乱成一团——当世界恢复宁静,Tom跟在阿恒后面跑出棚屋时,扑面而来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他站在这些悲伤的中国人身后,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可笑家伙。没有人怪他,阿恒沉默地把阿婆的尸体抱在怀里,暗红色的血液浸染了他的衣服。他甚至没有哭。

Tom看着病床上的朋友。这段回忆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地闪现着,一遍又一遍,就像一块永远也无法愈合的血淋淋的伤口,让他有一种痛苦至极的快感。

他向Phillip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我命大。羡慕吧?”

 

怒江防线的溃败为盟军的战局带来了难以忽视的打击,在无数次摔电话和歇斯底里的怒吼之后,指挥官命令安宁镇基地的全体飞虎队成员做好准备,补给线被控制的局面下,他们不得不离开这里,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飞虎队内部弥漫着沉闷压抑的气息,就像南中国连绵不断的阴雨,在每个人心中拉扯着。中国居民在阻击战结束后陆续回到了小镇上,生活一切照旧。来基地送水果的人又换回了最初的黒瘦男人——啊,就是绣绣的父亲。中国翻译蹲在场地边沿告诉Tom,阿恒已经把他外婆安葬了。

“亲人全没了,可怜。”翻译唏嘘,“这娃娃大概心很硬,下葬的时候一滴眼泪也没掉。”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Tom亲眼见过他有多么悲伤。

翻译抽完旱烟,拍拍屁股站起来。他向Tom道别,因为他不会随队一起转移,中国政府向他发出了召回昆明的指令。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Tom心中隐约有个念头闪过,“那你的装备和位置……”飞虎队按人头配给,运输机上也是固定舱位。

他突然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他想把阿恒偷偷带到队里,让他代替翻译留下的空缺,和自己一起撤退。

因为他在这里已经没有亲人了,因为在离开的路途上指挥官不会立刻注意到他,足够自己护着他到达下一个目的地,因为……天知道自己有多么舍不得和他分离。

这念头让Tom的心快活得砰砰乱跳,他走出基地大门,在晦暗的夜色和细密的雨丝中奔跑。和我走吧,我们一起走,让我照顾你——这句话在Tom的胸腔里重复着回响着,就像永不停歇的热浪。

他穿过狭窄的小巷,皮靴在青石板上击打出空空的响声,然后停在一个熟悉的院落前。石墙上蔓延的缅桂花仍然在雨中盛开着,仿佛一切如常的曾经。

Tom把眼前淋湿的头发拂到脑后,心里突然乱了。他太激动,在来的路上甚至没有想过怎样把这件事告诉阿恒,或者如果阿恒听不明白,不愿意跟自己走怎么办。

他妈的,Tom赌气地想,听不明白我就扛着他走。

他敲响了紧闭着的门。

 

阿恒出现在Tom面前。在冷寂的月光下,他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沉默着,就像两人在丛林里的那次相遇。

他们走进摇曳着烛火的房间,小桌上放着做了一半的针线活和装满线团的小竹筐,窗台上晾着暗红色的玫瑰花瓣,没有任何异样。Tom甚至觉得下一秒钟那个慈祥的老妇人就要出现在他眼前,笑眯眯地握住他的手。

阿恒坐在床沿看着他,黑眼珠映出的烛光摇曳着。

“听我说,”Tom紧张得声音微微发颤,“不管你听不听得懂都要听我说。现在有个机会,我想带你一起转移,离开这儿。”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他指着阿恒,“和我,”他指向自己,“一起走。”他双手比作两个小人的样子,并肩行走着。

阿恒看着Tom的模样竟然笑出声来,「不。」他淡淡地说。

这个音节的含义Tom明白,他被拒绝了。“你可能没听懂,”他的额头沁出汗水,“我们,一起走。中队要离开这儿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

「不。」阿恒打断他,摇了摇头。

他为什么不明白,为什么不明白?Tom急得手足无措,他伸出双手抓住阿恒的肩,“为什么?”他大概真的要把阿恒扛走了。

阿恒的手掌压住他的手腕,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神情,「绣绣怀孕了。」他低声对Tom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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