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河

漠上(六)

6.

阿恒心里一滞,撂下手里的湿巾。爹爹的话让他有些窝火,什么叫管的挺宽别去管,他已经长大了,能拉开两石弓,猎狐时百发百中,骑上红豆比其他人跑的都快。可如今爹爹还是把他当小孩子,曾经他高兴被这样宠着,现下却倏忽而至的一阵不情不愿。

“贺家商队也是我带着人劫来的,这多少和我相干吧,爹爹。”

大当家的见他如此执拗,似乎微感诧异,却没有立即开口,自己整好衣服系上腰带,沉默片刻之后方才说话,更加言简意赅:“听话。”

一句“听话”压得阿恒哑口无言,心里的无名火却一下子窜得更高,他死死盯住大当家的,在嘴边盘旋许久的话险些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这样含糊其辞,是不是和那块玉坠有关,是不是和我的亲生父母有关。可阿恒还是没有说出口,直觉让他感到他们之间隔了层一捅即破的窗户纸,这些话让他没来由地恐慌,要是当真说了出来,或许更加无法挽回。

于是阿恒终于咬住下唇,轻声应了一句,就要转身出帐。

“等等,”大当家的突然叫住他,来到他面前,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微微低下身来注视着阿恒的眼睛。

“阿恒,看着我。”大当家的对他说,两人四目相对,眼神中都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大当家的仿佛考虑了片刻,迟疑着开口:“阿恒,我把你带到大漠里,成日干些打家劫舍的营生,吃穿用度都甚清苦,你……你觉得委屈吗?”

阿恒从没见过大当家的露出这么犹豫的神情,心中也是不解,笑着说:“爹爹,有什么委屈的,咱们不是一向这样过来的吗?而且,”阿恒伸出右手握住了大当家的覆在他肩上的手,“而且我和你总是在一处的啊。”

大当家的听了这话似有所感,伸手将阿恒揽在怀里,两人交换了一个略显言不由衷的拥抱。

“乖,去吧。”大当家的放开手,看着阿恒走出大帐。

 

这边厢,贺南辰又是另一番光景。自阿恒离开之后,他孤身一人躺在牢房里格外形单影只,心里记挂着贺安等人的下落和自己的安危,更是急得寝食难安。明明阿恒说要问大当家的,可一去就无音无讯,并没往牢房这边来过。

贺南辰百无聊赖地扒着栏杆向外望去,今晚马贼们似乎又有什么宴饮,人来人往甚是热闹,自己的牢饭也加了餐,多了几块硬邦邦的肉,或许就是前日里他们猎回来的狐狸和狼。贺南辰费力地咀嚼着,一伙马贼从不远不近的地方经过,谈笑声被夜风带着刮进自己耳边:“都结果了……妈的,砍得我都卷刃了,还得找老邢打一套刀……”

贺南辰心中大惊,盛饭的碗碟险些被失手打翻,脑袋死命贴在牢门上瞪大了眼睛,月色朦胧中,那说话马贼的腰包露出一角,里边似乎正是贺家商队人众的腰牌!这伙人边说边走,渐行渐远,贺南辰只依稀听到最后一句:“……大当家的吩咐了,一个不留……”

贺南辰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软绵绵地跌坐在地。贺安他们都被结果了,自己就是下一个。极度恐惧之下,他反而生出一种破罐破摔的快意:自己浑浑噩噩二十二载,没留下半分功名,这滚滚红尘也无甚留恋,或许可以效仿古代贤人长歌当哭,在这陋室里挥毫写下平生志向,后人如能得见也算是不枉了。

思绪沉浮间夜已深沉,看守的马贼似乎也去饮酒了,私下寂静无声。贺南辰仰头看见云层中的一轮明月,脑子里又浮现出阿恒那张如白玉生辉的面容。要是死前能见他一面,自己在这腌臜以极之地了断,倒也勉强可以聊做安慰。

正在信马由缰地狂想,突然从屋顶倒悬下一个人,和他隔着铁窗对视。贺南辰吓得一个趔趄,才发现来人正是自己方才想到的阿恒。

 

“阿……恒哥儿。”贺南辰唯唯诺诺地招呼着,阿恒无声无息地翻身落地,迅速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后低声说:“爹爹那天单独找你说了什么,告诉我。”

贺南辰心下奇怪,当日大当家的特意嘱咐他不要告诉阿恒,现下阿恒却径直来找他问。贺安他们被抓走的事阿恒也不知情,这父子俩的关系当真好生微妙。还说什么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看来两人相互防备,终归不是一条心。

贺南辰心思转得飞快,门外的阿恒心里也异常不安,爹爹突然没头没尾地问自己跟着他当马贼是不是委屈,简直越想越古怪,他难道有什么别的想法了?这事定然与这贺家公子有关。

贺南辰小心翼翼地注视着阿恒,打从初次见面起他就对这俊美异常的少年颇有好感,当下自己性命危在旦夕,幸而得见阿恒和大当家的步调相左,如果想逃出茫茫大漠和马贼的毒手,想来只有一条路了。贺南辰豁出去了,生死面前也顾不了许多,横竖是放手去赌——

“大当家的那天问在下,恒哥儿戴的那块玉是什么来历。”

阿恒默不作声,心里却想,“爹爹问这个做什么,他若不知道玉的来历,为什么又要捡出来让我带上,难道只是因为铭文和我的名字对应吗?”

贺南辰继续说:“在下家中商行经手的各色玉石不计其数,自然是不知道这玉坠的来处,不过看样式应该是南阳一带的料子,打磨和雕刻手法虽不是顶精细,却也可算上乘,定然是江南的手艺。”

阿恒听了这话,面上依旧不露声色,心里却猛地打了个突。“江南”这个词意味着什么,虽然爹爹和他相处时一向不曾提过,自己心里却影影绰绰地有几丝模糊印象。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他早就习惯在滚滚黄沙中策马飞驰了。

“恒哥儿,”贺南辰打量着他,语气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伸手抓住他的衣角,“在下这条命可全靠你了!”

阿恒冷不丁被他骇了一跳,又听贺南辰说,“实不相瞒,在下并非贺百川亲生,从小被抱到贺家做养子的。这次来西域之前已得了亲生父母的音讯,在下本想着安稳跑一次商报了贺家的养育之恩,之后就去和亲生父母相会,谁料到被你们劫了,落到这个下场……”

贺南辰说得悲泣起来,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恒哥儿,贺安他们已经被干掉了,我听见那些马贼说,大当家的让他们一个不留,我……我不想死在这里!想来想去,能救我的人只有你了!”

说完这番话,贺南辰心跳如鼓,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阿恒。他在自己的身世上信口胡诌,全是为了赌阿恒对他同病相怜。许多天观察下来,贺南辰估摸着阿恒看似面冷手辣,心肠却多半甚软。

月色清冷,阿恒的脸上也好似笼罩着一层霜。他不发一言,贺南辰愈发惴惴不安,看样子他对方才那段话并没有相信,自己估计是瞒不过他了。

一片静谧间,行将绝望的贺南辰突然听到阿恒淡淡地说:“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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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状态不大好,更新时间不如以前固定,大家多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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