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河

天之南(11)

11.

“亲爱的Jenny,

首先,衷心祝你新婚快乐!没能亲眼见到你穿上婚纱的样子,绝对是我最大的遗憾。别忘了告诉Freddie那小子,他要是敢对你有一丁点儿怠慢,我会开着战斗机找他算账的。

我这里一切都好。队里待遇十分不错,除了固定薪水,还有击落敌机的奖金,我不会告诉你我攒下的钱已经相当可观,足够送你一条大大的翡翠项链当做新婚礼物,是不是很酷?更酷的是,我每天都能开飞机,每天!我已经好几次飞越过这世界上最高的山峰了,更别提和敌人零距离战斗!这绝对是梦幻般的工作。

中国风景很美,完全超出你的想象。等战争结束后,你应该来看一看,我保证你会像我一样爱上这里的。还有这儿的人们,天啊Jenny,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表达我心里的快乐、幸福和同样的忐忑……或许等到时机合适时,我会把我在这里认识的,全世界最可爱的朋友介绍给你。

我该去训练了,就先写到这里。替我拥抱爸爸和妈妈,也别忘了给我回信!

爱你的,Tom.”

 

南中国的盛夏蒸腾着热烈的气息。随着滇缅公路终于建成,安宁镇上的飞虎队员承担了更加繁重的任务,他们每天需要高频次的起降,以抵挡日军对公路的破坏和袭击。这意味着飞行员的休息时间被显著压缩了,Adrian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抱怨他和绣绣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够,而Tom甚至没有抱怨的资格,他只能在每次从基地到停机坪的路上,在卡车上匆匆一瞥那隐藏在繁花之后的小小院落。

 这一天或许是不同的,载着飞行员的汽车穿行小镇的街巷,透过深深浅浅的绿,Tom看到阿恒出现在树荫深处的佛寺门口,扶着阿婆走进淡金色的门,一老一少在佛像前跪下去。他们在祈祷着。

汽车持续移动着,Tom的目光追随者阿恒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不间断的战斗让Tom疲惫,却又让他沉浸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快感之中。每次急速上升和俯冲,每次开火时手指发麻的触觉,每次惊险躲过一发致命炮火,都像毒瘾一样令他欲罢不能。而当他一次又一次完成危险而壮烈的天空之旅返回地面后,他鼓噪的耳膜和沸腾的血液都在叫嚣着同样的想法——

他想见阿恒。想嗅着他身上若有似无的缅桂花气味,想用双手捧着他年轻的脸庞,想抚摸他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睫毛和黑色的眼睛,想咬住他的鼻尖,想亲吻他花瓣一样的嘴唇。想把他抱在怀里、压在爬满百花的石墙上、奉献在金碧辉煌的佛像前。

想干他,想干他,想干他。

Tom觉得自己要发疯了。但他似乎不是唯一一个在高强度战斗后出现心理波动的人,沉浸在爱情中的Adrian失魂落魄,而Phillip几乎住到了花街上,成为镇上所有妓女的熟客。

每个被硝烟洗礼过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拥抱着鲜活生命的气息。

 

幸好这座没有被战火波及的小镇里一切如旧。在一个不寻常的夏夜,数不清的火焰燃烧起来,照亮了漆黑的夜色。这是火把节的第一天。换下飞行服的飞虎队员们走出基地,融入由火把组成的长龙里,融入热烈欢庆的人群之中。

安宁镇从未这样热闹过。Tom赞叹着走在上山的行进队伍中,耳边响彻他听不懂的豪迈山歌,欢闹着的中国人向迎接英雄一样围住他,无数只手拍着他的肩膀,「飞虎队,顶好,顶好!」他们对Tom说。

路边一个豁牙的老头向Tom笑着,是卖酒的德爷爷。他把一坛沉甸甸的酒递给Tom,手上比划着“30”的字样。Tom数出三十个铜板递给他,老头咧着残缺不全的牙齿,指了指他身后。

Tom回头看去,在川流不息的火河之中,阿恒擎着一根火把,隔着喧闹的人群向他微笑。

他左手抱着酒坛,右手分开拥挤的、面目不清的人,来到阿恒面前。

“想一起喝酒吗?”他说。

 

他们在远离人群的山坡上并肩坐在一起,阿恒的火把插在身旁的土地上,温吞吞地燃烧着。

「德爷爷的酒要你多少钱?」阿恒指着那黑色的酒坛问Tom。

Tom会意,举起三根手指。

「三个铜板这么多?他坑你呢。」阿恒笑出声,有点无奈的样子。

Tom看到他的笑容,也情不自禁地抬起嘴角。真奇怪,之前在他脑海里叫嚣着的那些不堪念头,在面对阿恒时似乎就像跳动的火苗沉没进冰冷的泉水里。

「你又听不懂,跟着笑什么?」阿恒拔下一株蒲公英,在火把闪烁而晦暗的光亮之中,无数乳白色的种子在夜风中摇曳飞舞。

Tom想到他在层层树荫后的惊鸿一瞥,“我看到你在佛寺那里,”他迟疑着说,“是在祷告吗?虽然我不太懂佛教的东西……但我想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阿恒仍然注视着散落的蒲公英,脸上带着有些天真的神色,「看这些种子,是不是也像你们的战斗机一样?」

他扭过身看着Tom,悄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Tom配合地把耳朵凑近他,忍住心里的笑意。

「你们出任务的时候,我会看天上飞着的飞机,然后猜哪一架是你。」

他说了什么呢?Tom想。或许是关于漫山遍野的焰火,或许是关于不知飘落在哪里的蒲公英,或许是关于他在佛像前许下的不能说的愿望。

Tom遗憾着、却又感激着他和阿恒之间无法相通的语言,他盼望听懂阿恒的每一句话,可依然着迷于这种莫测的神秘。

他们靠得很近,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对望着。德爷爷的酒没有打开,但Tom觉得他已经处于一场沉醉的边缘。

亲上去吧,就像你一直想做的那样。

阿恒的嘴唇微微张开,漆黑发亮的眼睛缓缓眨动,露出兔子一样的神情。这不可言喻的洁净感让Tom感到敬畏,他面对他,就像面对一方隐秘的、无暇的白玉,让他屏住呼吸,唯恐自己纷乱的情愫惊扰到他。

于是Tom只是曲起手指,轻轻弹了弹阿恒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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