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河

江湖

依然是《无量山》番外。有时候这个想法啊就是说来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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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冷风吹过来,胡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把共享单车停在路边,揣着手哆哆嗦嗦地跑进沿街一家门脸狭小的砂锅粥店。一整天滴米未进,他饿得眼前发黑。

掀开门帘,粥店里热气腾腾的气息立即扑面而来,水蒸气布满了胡平的近视眼镜。他取下眼镜用衣角草草擦了擦,眯着眼睛走进去。

“老板,一份牛肉窝蛋粥,在这吃。”柜台前的年轻人刚要下单,胡平瞟了一眼价目表——操,又他妈涨价了。他顿了顿,微弱地清清嗓子:“……算了,改成青菜粥吧。”

那年轻人白了胡平一眼,打了张青菜粥小票给他。

胡平默默收下了小票。在他曾经事业鼎盛的时候经常来这家砂锅粥店吃饭,这其貌不扬的小店因为靠近北京东部的繁华地带,加上味美价廉,很是声名远播了一阵,不少明星都在拍戏闲暇进店喝粥。对于那时专做明星生意的胡平来说,自然也成了这里的常客。

可多年过去,曾经和胡平相熟的潮汕老板早就把店卖给了别人,这家粥店也就逐渐冷落下来了。

胡平在柜台旁边的小桌前坐下,此时被店里的暖气一熏,他冻僵了的双手慢慢回复了温度,逐渐像针刺一样疼起来。现在他别无所求,只想立刻来一口热腾腾软绵绵的粥,多少慰藉一下他落魄的肉体和灵魂。

正在愣神时,似乎又有客人走到柜台前点餐,胡平依稀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一份干贝虾蟹粥,一份干炒牛河。粥里多放点姜和白胡椒粉,不要香菜,选新鲜的公蟹。对,都带走。”

这声音让胡平瞬间打了个激灵。他猛地回头看向那个客人,只见他身材非常高大,穿着一身黑,鸭舌帽挡住了大半张脸,带了个黑框眼镜,从胡平这个角度仰视过去,几乎看不清面容。

然而匆匆一瞥已经足够胡平认出来了。他刷地站起身,椅子向后一撤发出尖锐声响,踉跄着走到那客人旁边,声音微微颤抖:“丛导?”

那客人也愣住了,转过头来撇他一眼,却是没什么表情:“您哪位啊?”

胡平有点尴尬地笑了,导演竟然不认识自己。他清了清嗓子,“丛导,我原来……腾云工作室的。”

导演似乎有点印象了,轻轻“哦”了一声。接着他打量了胡平片刻,终于又发出了一个更加确凿无疑、也更加意味深长的“哦”。

“……原来就是你小子啊。”

胡平曾经是娱乐圈第一狗仔。在他做得最红火的时候,全年满世界跑,手下有近一百个助手,他带着这些人就像苍蝇一样四处乱飞无孔不入,只为拍到明星不为人知的秘密。彼时他的微博有千万粉丝,每天都有无数私信求他爆料、或是辱骂威胁他。那些年里,胡平和他的腾云工作室几乎承包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

至于被胡平拍的那些明星,要么恨他恨得咬牙切齿,要么因为有把柄在他手里,不得已对他百般讨好。不过丛导属于另一类,他对胡平这些狗仔,不仅是彻底的鄙视,甚至是漠视。看吧,他根本就不认识我——胡平五味杂陈地想着。

“你之前不是挺嘚瑟的吗,现在怎么……?”导演轻轻嘲笑了一句,语气里却并没什么恶意。

胡平无话可说。他怎么也想不到,“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这句被用烂了的话能砸在自己身上。在他最如日中天的时候,一道监管部门的政策禁令直接堵死了他的信息出入口,同时腾云工作室的所有权也被他的副手偷偷变更,一夜之间他从圈内第一狗仔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穷记者,而那些往日里广树的敌人在他落难时终于扬眉吐气,你一拳我一脚,直接把他打得在圈内无法立足。从此第一狗仔胡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在各处艰难讨生活的落魄中年人胡平。

导演没有追问,取了小票以后甚至拍了拍胡平的肩膀,走到他那桌的对面坐下。胡平从对面偷偷打量着他,自从导演宣布息影之后也有几年过去,现在他帽檐下鬓角那里的头发已经是一片花白,眉眼之间的气场和威严倒是一点都没变。胡平有点感慨,在之前那些以臭脾气著称的大咖里,他最怕的就是这个丛导,因为他是真不留情面,也是真能骂人。曾经胡平领着小弟跟导演的车,导演在前面开着开着突然一个急停,胡平他们躲闪不及直接追尾撞上去。还没反应过来呢,前面的导演已经打开车门走过来,隔着车窗对他们一阵大骂,说他们是阴沟生物、道德心都烂完了云云,胡平和小弟们结结巴巴地求饶,导演直接打电话报警,当着交警的面让他们赔了钱,然后开着后屁股被撞花的G55扬长而去,留下胡平他们在原地面面相觑。

从那之后胡平就不太敢惹导演了,基本都绕着道走,除了那次在欧洲的正面冲突,当导演在电影节为了吴亦凡大发脾气的时候,胡平就在现场——事实上吴亦凡爆出的那件丑闻,就有胡平在国内排兵布阵的功劳。

记忆的阀门突然被打开,往日那些闪闪发亮的辉煌战果就像强心针一样激发了胡平的活力,种种翻云覆雨的旧事让他容光焕发,全然忘却了此刻的窘迫。他看着眼前抱着臂等餐的导演,突然很想问问他有没有吴亦凡的消息。可他知道这两人早就关系破裂不相往来,吴亦凡也已经出国好久了。

多么遗憾啊,曾经吴亦凡是最给他来钱、也是他最喜欢去偷拍的明星。

仿佛在回答他的疑问一样,胡平感觉身后一阵冷风吹进来,店门再次被打开。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走进了这家小店,他全身上下都捂得严严实实,脖子上围着围巾,下半脸被口罩遮住,额头和眼睛隐藏在羽绒服连帽的阴影里。

胡平却立刻认出来了。他太惊讶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能在一家门庭冷落的砂锅粥店里同时见到两个昔日的巨星。

 

 

刚进门的客人四下打量了片刻就发现了胡平和导演的桌子,他却好像突然愣住了似的,慢慢脱下羽绒服帽子,对胡平露出了一个很温和的笑容,声音低沉微哑:“胡老师。”

胡平突然激动了起来,甚至有种莫名的感激,这么多年过去了,吴亦凡还记得自己。隔着粥店里蒸腾的烟雾,他似乎和记忆中别无二致,依然漂亮得夺目。

导演有点惊讶地看着他:“不是说让你在车里待着别动吗,过来干嘛?”

吴亦凡向他们那桌走过去,坐在导演旁边:“您进店时间有点久,我以为有什么事。”

导演看向胡平笑了笑:“这不遇到胡大记者了么。”

吴亦凡也隔着桌子微笑着直视胡平的眼睛:“真是好久不见了。”

胡平细细打量着吴亦凡。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他不是没有变化,面容已经不像二十出头时那样青春逼人了,可当胡平看向他黑得纯粹的眼睛时,心里突然一阵发酸:他的眼神还年轻。不像自己,从眼神开始已经散发着死沉沉的暮气了。

胡平突然想用烟草来平复自己的苦涩。他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想到导演是出了名的烟枪,就给他递了一根。

没想到导演相当干脆地谢绝了,他伸手向吴亦凡那边指了指,对胡平说:“他重感冒。”

胡平看了看还戴着口罩的吴亦凡,发现他从进店开始就在低声咳嗽,急忙把自己的烟也掐了,烟盒塞回兜里。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之后胡平突然福至心灵地意识到,这对号称断绝关系不相往来的搭档和师徒,已经和好了?而且看样子今天他们是一道过来的。

狗仔的职业本能让胡平的思维立刻活跃了起来,他微微欠过身来,试探着问:“导演还是关心Kris啊,敢问二位这是和好了吧?”

对面的俩人似乎同时愣了一下。导演似笑非笑地盯着胡平:“我们好不好,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嗯?”

“这个……您看我这不是也离开圈子挺久了吗,哈哈……”胡平勉强赔笑。

“少他妈在这儿瞎打听,我告诉你吧,我们俩就从来没有不好过!”导演说的有点激动,声音提高了。

吴亦凡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向他示意,露在口罩外边的皮肤似乎微微泛红。

一股强烈的兴奋感淹没了胡平,丛导和吴亦凡和好了,这绝对是爆炸大新闻,能踢飞所有“周一见”的量级啊!他下意识地想联系手下各路记者、编辑赶紧跟进准备发布,可又突然想起来,自己现在早就什么都不是了。

胡平一阵怔忡,吴亦凡却无端地笑出声来,“说起来原来年纪轻没见识,不太喜欢胡老师和你工作室的兄弟们。其实现在回头看看,我是要感谢您的。”

感谢我?胡平呆住了。你要感谢我什么呢?是收了别人的钱散播你的黑料、你出事了就带着五十多人昼夜蹲守在你家门口、还是因为你不给我塞红包就去围堵你的家人?胡平回忆起他和吴亦凡曾经打过的交道,发现自己实在是没做过什么好事,甚至可以说已经把他得罪得透透的了。

胡平没答话,导演却突然笑起来,说了句“就你机灵”,然后极其自然地握住了吴亦凡放在桌上的手。

吴亦凡全身都僵住了。他对狗仔有一种源自骨子里的抵触和不信任,现在胡平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坐着,导演却做出这么明目张胆的举动。他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出来,却被导演牢牢攥住了动弹不得。

吴亦凡心里突然一动,他想起在加拿大的时候,导演专门从国内飞过来找他。街边鲜妍的枫叶纷纷而落,他盯着一枚落在导演肩膀上的叶子,脑子里一片混乱,沉默良久后才对他说:“您想过未来吗?”

你想过你的儿女、事业和名誉吗?在你设想的未来里,会有我吗?

可这几句话他却憋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他低着头,感觉自己的双手被导演握在一起包在掌心里。

“你就是我的未来。”他听到导演这样说。

起风了,落在身上的枫叶被吹到远处。导演浑厚又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会一直握着你的手。你也不许给我松开,小兔子。”

这段回忆让吴亦凡的心定下来。他的手背感受到导演掌心里传递过来的温热,坦然地看向胡平。

胡平看到两人握着的手,心中大为震惊,脑子里却突然像闪回似的涌出了一些陈年往事:怪不得导演和吴亦凡会长时间密切合作,怪不得他会在电影节上为了他发火,怪不得莫名有一天导演的前妻联系到自己说要见面,之后很快吴亦凡就宣布息影出国了……原来都是因为这个。

胡平的心脏狂跳,这一晚上给他的信息量太大了,一时间他甚至全无头绪。在这样有价值的新闻面前,他却想着自己被抢夺一空的地位和资源,更让他慌张到无所适从的是,面前这两个新闻当事人,似乎丝毫不惧怕他作为狗仔的武器,他们坦坦荡荡地坐在一起,自己反而成了一个做贼心虚的小人。

曾经这份工作带给他最大的成就感莫过于表面光鲜的明星们被自己戳破秘密时那种慌张和恐惧。他只要看着他们惊慌失措的脸,就会觉得自己拥有无限的力量。可现在他不被惧怕了,他存在的意义突然被全部粉碎。

自己做的那些事,又是为了什么呢?胡平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空虚。多年以后再次相见,导演和吴亦凡还是那样强大,而且他们拥有彼此。而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是个彻底失败的人。

服务员把导演要打的包送了过来。导演提起餐盒,和吴亦凡一同站起身,向胡平点头示意,然后并肩走出了粥店。

胡平坐在原地发呆,头脑里满是被撕裂的空洞感。不知过了多久,自己点的粥被端上了桌,却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牛肉窝蛋粥,一个黄澄澄的蛋黄卧在大米中央,亮得晃眼。

胡平愣住了,服务小妹轻声说:“刚刚同桌那个先生结过账了。”

各种无法言说的强烈情绪一齐奔向胡平的心脏。他站起身来就向门外跑去,此时他只想找到导演和吴亦凡,对他们说出涌动在自己嘴边的话,不管是对不起还是谢谢。

可当他跑出店门口,街上寒风呼啸,早已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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