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河

漠上(十二)

12.

狂风呼啸,卷起漠上飞沙走石,天地一片混沌。

银甲将领的剑尖依然指向马贼中央,众人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唯有大当家的一声冷笑:“我该当何罪?倒是应该问问曾经的禹王、当今的皇上,他杀父弑兄,又该当何罪?”

那将领被激怒,破口大骂道:“大胆!逆贼休得辱及先帝!”

大当家的哈哈大笑,攥着阿恒的手却丝毫不放松:“李玄佑死了?那好得很,被他亲手灌下毒酒的庆王和府上一百余人总算可以瞑目了!”

那将领一挥佩剑,“好个贼首,我看你是活够了。羽林军,出击!”一声令下,身后骑兵同时出动,向着马贼们飞奔而来,隆隆马蹄扬起黄沙漫天。

马贼们也纷纷抄起武器,怒吼着杀将上去。阿恒正想拔出腰间双刀,不料想大当家的身形一侧挡在他面前,手中却擎着一件黑黝黝的兵器——那是一柄泛着暗色金属光泽的长枪,枪头薄而锐,枪身散发出森森寒意。

是赫赫有名的北驰枪!对面有人低声惊呼起来。那羽林军将领见到这件兵刃,心里也是打了个突,传闻哥舒扬的兵器北驰枪甚是悍勇,曾经连挑三名大小单于首级。

几个骑兵策马跃进马贼堡垒,将要欺近阿恒身周。大当家的持枪一挥,那北驰神兵如黑龙般狂舞,登时将来人扫落马下。他趁机将阿恒提起放于红豆背上,跟在阿恒身后的五小队马贼见状也纷纷上马,紧紧护在阿恒周围。

“阿恒快走!”大当家的一声怒喝,身前又有骑兵攻来,他一边招架一边用枪身在马臀上不轻不重地一拍,红豆吃痛长嘶,瞬间迈开四蹄飞奔。

“爹爹……”阿恒回头向大当家的伸出手,心中又急又痛,眼前一片模糊。

“走啊!”大当家的将北驰枪舞成枪花护在身前,只来得及向阿恒发出最后一声呼喊。

羽林军将领挥剑砍下一名马贼首级,见阿恒突破了包围,急忙大声呼叱:“去追那少年,千万不能放走了!”

“我看谁敢!”大当家的发出一声极骄傲的长笑,脚下一点径直向那将领冲过去,及至身前时忽然将身子一矮卧于马腹下,手持长枪向上一格一刺一挑,双足猛然发力,竟将那羽林军将领的坐骑踢得仰面朝天摔倒,腹部已被开膛。那将领猝不及防,险些被坐骑压在身下,堪堪挣扎着爬起,眼前已是一阵疾风袭来,北驰枪当面猛击,头骨登时粉碎。

羽林军骑兵见状皆又惧又怒,齐声呼喝着打马而上,大当家的横枪而立,煞气凛凛如战神一般。一时间马贼营地前喊杀声耸动,刀光剑影里,飞溅的鲜血无声地浸入沙砾之下。

 

阿恒骑着红豆向西狂奔,身后追兵渐渐逼近,周围马贼们纷纷回头弯弓搭箭射向追兵,奈何羽林军人数倍于马贼,跑出几里之后就有数名马贼被追兵射落,阿恒身旁仅剩最后一人。

“恒哥儿,别回头,你快跑!”马贼低声催促,说话间背后又是劲风袭来,却是向着阿恒后心。那马贼见势急忙纵身一扑挡在阿恒身前,羽箭当胸射入,登时栽倒在沙土地上毙命。

“你瞎了?统领特意嘱咐我们抓活的!”跑在最前方的骑兵呵斥着自己的同伴,伸臂拉开弓,却是对准了阿恒的马。其余骑兵见状皆会意,羽箭齐齐射出,红豆的身上腿上同时中箭,瞬间悲嘶一声,却是坚持着又向前狂奔出十余丈方才颓然倒地,马头微微颤动,眼睛看着阿恒,终于没了鼻息。

阿恒滚落在地,身后追兵的马蹄声渐渐逼近。他摸了摸红豆的鬃毛,心中如有一团暴烈的火焰在体内横冲直撞,双目睚眦欲裂,耳边隆隆作响。骑兵们追上了他,在他面前纷纷勒马,阿恒一言不发,抽出双刀便冲上前去,身法飘忽迅捷之极,弯刀划出一道道森然的冷光,几名骑兵瞬间身首异处,被阿恒斩于马下。

然而他究竟是独木难支,剩下两个羽林军在他前后同时举剑戳刺,他堪堪举刀格挡身前人的攻势,身后边露出破绽。千钧一发之间,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尖锐鸣叫,一只灰色鹞子极速俯冲而下,径直扑向身后那名追兵,照着他脸上又啄又挠,那追兵吃痛,手臂挥摆赶走鹞子,指向阿恒背心的剑尖也歪了。阿恒趁机双臂猛然发力,推开眼前长剑,刀光一闪即斩杀面前追兵,随即身形一转,左手刀刃抵着那人的长剑划开,右手持刀直刺入追兵的胸膛。

最后两人轰然倒地。风声烈烈,漠上遍布着追兵、马贼和红豆的尸体,只余阿恒一人站在中央。他呆愣了片刻,脸颊上颇为黏腻,伸手一摸,掌上满是鲜血,分不清是谁的。肩头微微一沉,原来是灰鹞降落下来,在他肩膀上扑扇着翅膀。

阿恒对他笑笑,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它的羽毛,灰鹞身上也粘上了他指尖的鲜血。“小鹞,红豆也死啦,这下好像就剩下你和我了。”

灰鹞“啾啾”地叫了几声,似是回答。

沙漠上的风依然在吹,发出凄厉的呜咽。身后突然又响起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阿恒猛地回头,却看见大当家的坐骑黑豆正一瘸一拐地翻过沙丘,向自己走来。

阿恒心中一惊,急忙奔上前去,只见黑豆身上也是伤痕累累,左前蹄被砍得见了骨。

“爹爹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阿恒喘息着问它。那黑马只是用鼻子拱着阿恒的手臂,把马背侧在他身前。

阿恒会意,连忙翻身而上。黑豆不等他动作,自行奔跑起来,一瘸一拐地冲下沙丘,回到马贼营地。

眼见营地渐渐近了,却似一无人烟一般,围墙周围全是折断的兵器和人马的尸体。西风裹挟着沙土,那些躺卧于地的尸体已然被沙子掩埋过半,看不清面容,只露出数十个浅浅突起的轮廓。阿恒看着遍地狼藉,眼前一片眩晕,这些埋在沙子之下的尸首中,难道也有爹爹吗?

他踉踉跄跄地从黑豆背上跃下,飞奔到第一个沙土堆之前伸手挖开沙子,是一名年轻的马贼,胸膛被深深划开。再挖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沙土堆,全是死状各异的马贼。他越挖下去心里越忐忑,手指针扎一般地疼,却咬着牙加快了速度。

不知是第几个埋在沙土下的尸首了,阿恒拂开他脸上的沙石,却是胡子老万,眼耳口鼻里沾满了沙子,被风一吹竟然缓回了最后几丝气力,他竭尽全力睁开眼睛,挣扎着对阿恒说:“恒哥儿,你……你快跑,大当家的被……抓走……”话音未落又吐出一口鲜血,胡须上满是血渣,眼神一散,没了呼吸。

阿恒一路杀敌,强忍到此刻终于流下眼泪,泪水大颗大颗地落在干涸的沙漠中,就像徒劳而脆弱的甘霖。

背后再度响起马蹄踢踏和战甲相碰的声音。阿恒咬了咬牙,伸手闭上老万圆瞪的眼,又擦拭了脸上的泪,缓缓起身回过头去,看着面前静默着的羽林军。

他冷冷地开口:“放了哥舒扬,我跟你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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