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河

漠上(十)

10.

阿恒心中一动,微微解开披风的系带,将那枚贴身带着的玉坠拿出来握在手里。月光映照之下,玉石更显得青翠淳润,光华内敛,触手微热,表面还带着他的体温。

“那日你把贺家商队劫来,我第一眼见到这玉坠,就认出它了。”大当家的缓慢地说,“它的质地和式样也非罕见,特别之处就在于当中的一抹红痕,还有背面刻着的字,我决计不会认错。”

“阿恒,这枚玉坠本就是属于你的。”

 

“我从未和你说过你亲生父母的事。你那么乖,也不曾问过。我和你父亲很早就认识了,在我……来这里做马贼以前,我们都是在南边的。你母亲本是你父亲府上的胡人舞姬,很受他宠爱。你刚出生没多久我就见过你了,那时你被母亲抱在襁褓里,只小小一团,好玩极了。

“是在你满月宴上吧,你父亲邀了我们这些朋友,当着众人的面拿出一枚天蓝独山玉,说这是他选的石料,正是看中了当心的一抹红,恰好合了对你殷切之愿的意思。‘福泽恒昌’四个字也是你父亲亲手刻上去的,因为母亲给你起了乳名叫阿恒。”

阿恒内心深处泛起一阵悲恸,他把那枚玉坠捧在手里,想不到这块小小的石头竟是父母留给他唯一的信物。

大当家的继续说下去。“我没有在杭州久留,很快就继续出发去别处了,等再见到你时,已经是几年以后。

“你长大了些,眉目和你母亲甚是肖似。可那时实在不安逸,你父亲他……他不巧得罪了人,之后生了急病,很快就过世了。你母亲一介弱质女流,带着你过得极是艰难,身体也垮了。临终前她把你托付给我,我本就居无定所,于是就带着你向北走,来到这里。“

阿恒忍住泪意,抽了抽鼻子,“可这块玉又怎么会在贺家商队的货里被找到呢?”

“这也正是我在想的。我刚带着你出发时周遭环境甚为杂乱,也许是匆忙之间遗失,之后辗转流落到贺家商行,他们又把它归做货物运到西域吧。因此这玉坠能物归原主,也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捡到玉坠前我本想把贺家人放掉,可既然在他们的货里找到它,我就得把玉坠的来历问清楚,毕竟你父母当时……嗨,总是为了了却一桩旧事。那贺南辰虽是个绣花枕头,但他是贺百川的儿子,身份要紧,我留下他在咱们营里暂且做个人质,让商队其他人回去报信,我要他贺百川亲自过来,让我当面问个清楚。

“本是这么打算的,未曾想你先我一步,直接把那小子放跑了。这下贺百川见不到了,你真是存心气我。”大当家的说到此处,颇为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又捏了捏阿恒的耳垂。

阿恒没料到他竟是这样一番考虑,心中有些愧疚,回头看向大当家的:“爹爹,那咱们索性也去杭州,当面问那贺百川不就行了?”

大当家的却是沉默了片刻,方才回答道:“这倒不必了。你若是想去其他地方转转,也不急在一时,等到……来年开春再说吧,我陪着你。”

说话间,阿恒又想起一事,略带愠怒地问大当家的:“既然现下都说了,为什么前些天对我支支吾吾,我来问你,偏又告诉我贺家商队的事跟我不相干?”

大当家的不禁失笑,半晌才慢吞吞地开口:“哎,那不是因为,我怕你听了贺家小子的煽动,丢下我跟他跑到江南了嘛。”

阿恒心里甚是欢喜,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身体向后微仰过去,倚靠在大当家的怀里。两人相视一笑,交换了一个温柔的亲吻。

沙丘上起风了,空中传来几声短促的鸣叫,阿恒的那只灰鹞大概是在自行盘旋时远远发现了两人,飞过来和他亲近。他从衣袋里捡出几颗黍粒喂它吃了,鹞子抖抖羽毛,展开翅膀绕着两人低飞。

“爹爹,”阿恒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刚刚去杭州那话我是说着玩的,这里也好得很,你别不高兴。”

大当家的低下头,鼻梁抵住他的后颈,低低地应了,喉间却似乎发出一声叹息,消散在夜风之中。

“只要我的小阿恒平平安安的,我就高兴。”

 

刚下过一场雨,西湖上笼着一层轻纱般的雾气。重重烟柳的堤岸上丝竹阵阵,一派香艳闲适,城东贺家府里却忙碌非常,缘是他们去西域跑商队迟迟未归的少爷终于回来了。可稀奇的是,贺家少爷出发时鲜衣怒马,回到家却是衣衫破烂神情委顿,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街头巷尾的人们议论纷纷,传说他在沙漠里遇上了马贼,几十箱金银财宝全都丢了,还险些搭上小命。

要说这贺南辰也确实历尽苦楚才回到杭州。当日他和阿恒分手后,一路上靠着在村镇里给人写信卖字才续上了盘缠,做小伏低求着别家商队带他上路,辗转了十几天终于走出沙漠。所幸已在家静养数日,贺南辰回复了七分精神,哄走了对他嘘寒问暖的母亲和姐姐,正赶上父亲贺百川走进屋来。

贺百川看着小儿子这幅狼狈模样,心中也极为后悔。贺南辰向他细细讲述了被马贼劫持的经过,贺百川不仅感叹:“你们是遇到厉害角色了!想不到陇西如此不安生,看来这条线得先停一停。”

贺南辰回忆起这番跑商的种种经历依然如在梦中,他又想到那玉罗刹一般的阿恒,还有大当家的和他进行的一番密谈,心里一动,忍不住开口道:“父亲,那马贼头领专门从咱们的货里捡了一枚玉坠,还问我坠子的来历,不知为何。”

“什么玉坠?咱们家经手的玉坠可是多得数不清啊。”

“天蓝独山玉,形状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中间有一片红印,背后铭文是‘福泽恒昌’。”

贺百川沉吟了半晌。“天蓝独山玉……福泽恒昌……哪有这样的坠子……”突然间脑海中闪现出一丝极为模糊的猜想,不禁压低声音问贺南辰:“你说的那马贼头领和他的养子,都是多大年纪,长相如何?”

“头领三十多岁,长相颇为英武,看起来有些像是胡人。阿恒……那少年不及弱冠,也就十六七岁,面目……甚是美丽。”

贺百川听了儿子的描述,大是震惊。他勉强压抑着心中那个极为骇人的大胆想法,叮嘱过贺南辰好生休养,便匆匆赶向了自家商行。

儿子这趟受尽折磨的西域之行,极有可能揭开了一件关系重大的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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