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河

漠上(七)

7.

漠上的夜晚一贯寒冷,阿恒仰躺在自己帐里的床上,外面是守夜人燃起的篝火哔剥作响。不久前他刚刚答应帮那贺南辰出逃,现在想来当时确实头脑发热,可他并不后悔。

贺南辰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假,阿恒也看不清楚。如果是真的自然好,他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虽然有爹爹无限疼爱,心里也总免不了那种若有似无的失落之感。贺南辰若能逃出回到家乡和父母相会,也算间接解了自己的一个心结。可如果是假的……阿恒怔怔地想着,握拳轻轻捶了一下床。如果是假的,就当是额外放了个人吧,那家伙被关在这里这么些天也着实够惨了。要是被爹爹发现了,横竖是训斥几句或着罚自己负着木头跑步,以前又不是没有过。

思来想去,阿恒渐渐倦了,不由得合上眼睛。临睡前脑海中突然浮出一个声音,自己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偏要拗着爹爹的意思来呢?可这个问题实在漫无边际,阿恒不及细想就睡熟了。

马儿在马厩中发出低低的鼻息,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夜狼的嗥叫。阿恒睡得沉,兴许是梦中热了,不知不觉蹬开了被子,露出臂膀和小腿。朦胧之间,似有脚步声渐渐走近,帐帘被人掀开,有人来到阿恒的床前,绵长的呼吸轻拂在他脸颊上。

是爹爹吗?阿恒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地想。

来人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柔缓地替他盖上蹬掉的被子,用手抚了抚他额前的碎发。

是爹爹。阿恒放下心来,睡意更沉,偏又悬着一丝清醒,不自觉地做出反应。他以为自己开口叫了“爹爹”,可在大当家的看来,阿恒只是嘴唇略动了动,就像小孩子。

仿佛过了许久,阿恒感到大当家的始终用手臂轻轻揽着自己,在床边一动不动。爹爹在干什么呢?阿恒一边想着,一边无意识地向大当家的靠了靠。在他小时候一向是和大当家的一起睡,那时他甚是顽皮,时常睡不着觉在床上滚来滚去,大当家的倒也颇有耐心,被吵烦了只是象征性地打他几下屁股而已。如今两人早已不睡在一起,可阿恒时常会怀念爹爹温暖的胸膛和坚实的手臂,他曾陪伴他度过无数个大漠清冷的夜。

现下爹爹安静地揽着他,胸膛和臂膀还像记忆中那样温暖。他懵懂地想着,爹爹我可能马上就要惹你生气了,你不会怪我吧。

似乎在回答他的心声一样,大当家的靠他更近了,两人气息相闻。又过半晌,大当家的叹了口气,声音低低的:“小阿恒。”

阿恒此时已渐渐清醒了五分,这句意味不明地“小阿恒”近在咫尺地传到自己耳边,他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紧张。爹爹离自己太近了,他一定在看着自己,目光仿佛有形实体一般投射在他的面容上。

阿恒的眼睛紧紧阖着,心跳的更快了。不知过了多久,大当家的缓缓俯下身来,却只是和他的额头轻轻相触,又叹了口气,起身走了。

待他的脚步渐渐消失在远处,阿恒睁开眼睛,盯着帐顶茫然地眨了眨。方才爹爹让他又害怕又紧张,可爹爹现下走开了,他又没来由地失落。想了半晌始终不得要领,阿恒又伸腿蹬开被子,沉沉睡去。

 

第二日早晨,大当家的就带人去了两百里外的兴隆镇,每三个月马贼们会把部分抢来的财宝运到黑市上交易,换回粮食淡水和其他物资。阿恒等的就是这一天,此次从贺家商队掠获的宝物颇丰,营里的马贼去了一大半。他趁着午间人员松散,走到关着贺南辰的牢房处,找个理由支开了附近的看守,待到四下无人时当即用早先顺到的钥匙开了牢门,一把拽出贺南辰就带着他隐到围墙根的阴影中,又沿着营地最里侧的狭窄缝隙快速行进,及至后墙一方缺口处,纵身一跃翻到墙上,随即伸臂拉起贺南辰,两人跳到围墙以外,阿恒七拐八拐地带贺南辰绕到马厩背后,闪身进去悄无声息地牵出两匹马,一匹自然是他的坐骑红豆,另一匹是给贺南辰准备的。

“幸好黑豆不在,它看见我就叫,动静大。”阿恒把贺南辰托上马背,含混地说。

“黑豆是……谁?”贺南辰不自禁问出来。他被关了许多天,体力消耗殆尽,只能趴卧在马背上。

“黑豆是爹爹的马,原先叫绝影,我给改的名。”阿恒随口答着翻身上马,见贺南辰半分力气也无,低声骂了句“废物”,伸手牵过那马的缰绳,正要出发,前方突然经过一个马贼,颇为惊讶地看着他们,“恒哥儿,这是……那人不是被咱们关着吗?”

阿恒倒是不慌不忙,一挽缰绳镇定答道:“是老关啊。爹爹他们在兴隆镇黑市,好些器件不好辨认开价,我带这个贺家的账房去帮爹爹认物呢。”

那马贼倒是不疑有他,招呼几句就走开了。

阿恒暗呼一口气,双腿一夹,红豆撒开四蹄飞奔,带着贺南辰一人一马跑向远处。

贺南辰紧紧抱着马脖子,摸到马鞍处绑缚着一个包裹,似乎装了些水囊和干粮,心中涌起一阵感激,抬头看向斜前方的阿恒。只见他正拉着自己的马向前驰骋,沙漠里的热风刮过,吹着他乌黑的头发在脑后如云般流散。细看阿恒的面目,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更显得鼻梁高挺下巴尖尖,侧脸线条秀美之极,只是眉头紧锁着,似乎颇不耐烦。

又行出几里地,阿恒在一丛沙柳前勒住马,回头看向贺南辰,“再往前不远就有村落,包裹里有清水、粮食和钱,够你使好几天的。我得回了,爹爹他们脚程快,估计已经从黑市上往回返了。”

贺南辰费力地挺起身子,情不自禁地握住阿恒的手,哽咽说道:“阿恒,在下实在是……大恩不言谢,日后定当相报!”

阿恒淡淡地答道:“不用谢我,我也不知为什么就答应帮你了,多半是自讨苦吃。”说着抽出手来,轻挥马鞭打了贺南辰的马匹一下,马儿当即小跑起来。

“保重。”阿恒对贺南辰点了点头。

贺南辰抱着马脖子,使劲回过头来望着阿恒。只见他一人一马立在沙丘之上,黑袍在风中猎猎而动,如画眉眼波澜不惊地注视着他,直至马儿带着自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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