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河

漠上(五)

5.

“……阿恒?”贺南辰揉揉眼睛,十分诧异。话音刚落,脸上又被一小粒石子打中,阿恒居高临下神情倨傲,却是一言不发。

贺南辰呆愣片刻,陡然间福至心灵,急忙改了口:“恒、恒哥儿。”

阿恒轻哼一声蹲下身子,隔着牢门直视贺南辰:“昨晚上鬼叫了大半夜的是你吗?”

贺南辰脸上一热,正想如何解释,阿恒又有些惊讶地向他身后看了看:“你们商队的其他人呢,之前不是和你关在一起?”

贺安他们被带走的事,阿恒竟也不知情吗?

贺南辰想到此处,心里又愁又急,还有些说不清楚的思绪,于是结结巴巴地说:“昨天……昨天晚上来了十几个人,把贺安他们绑走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是死是活,说不准是抛尸野外,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阿恒眉头微蹙,沉默地打量着贺南辰。看样子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贺南辰盯着他浓黑的眼睫,又想起看守的闲言碎语,登时对他生出一股亲近之意,不由得伸手抓住栏杆,凑到阿恒的面前,对他急切低语:“你们抢了贺家的货也就罢了,可大当家的原本答应放我们走,既把商队所有人关起来,偏又带走他们只留下我一个,却是为什么?”

阿恒没有答话,只是垂着眼帘思忖,面色阴晴不定。两人相对沉默片刻,随后他猛地站起身,留给贺南辰一句“我去问爹爹”,就转身快步走远。

 

阿恒心事重重地走向大帐。自那日劫了贺家商队的货,此后发生的事让他总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之感。他当晚分明看见爹爹在众人散了之后又把那贺公子叫去帐内,现下派人带走商队其他人还瞒着自己,着实令人烦闷。

他自小和爹爹相依为命,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和他不是亲生父子,可这些年来两人亲密无间,爹爹把他从一个哭着要奶吃的孩子养成现在这样快意驰骋大漠间的少年,从来都是由着他的意,甚至有些娇惯了,但并不曾这样含糊遮掩过。阿恒不在意贺家商队的去向,只是爹爹的态度就像在两人之间笼上一层半透明的纱,让他心中纷乱不安。

他停下脚步,从衣领里掏出那块玉坠,拿在手中端详。这方玉青碧澄亮,中间却有一抹血痕似的红色印记,四个朴拙的隶体字刻在背面,阿恒用手指摩挲着字形阴刻的纹路。

福泽恒昌,福泽恒昌。他在心中默念了两遍。

会和这块玉坠有关吗?

 

阿恒见大帐前只一个马贼留在当地,马厩里的马匹都在,便知爹爹带人去了演武场。这演武场是营地外侧辟出的一片平坦空地,边沿有几排武器架,平素里大当家的就在场中领着众马贼习武,自己的武功招式也是在演武场上学会的。

此时沙土空地上人声喧哗,外圈的马贼们看见阿恒走来纷纷招呼,自行让出一条道来。阿恒走进人群中央,正看见大当家的和胡子老万切磋完毕犹自谈笑。日头正高,大当家的脱去外衫只着中衣,听到身后响动回过头来,见是他来了便扬眉一笑。

“爹爹,”阿恒走到大当家面前,可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好开口,只得含糊地说:“我有事要问你。”

大当家的似乎愣了一瞬,“什么事这么急?演武才刚开始呢。”似乎见阿恒来意坚决,大当家的便笑着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这样吧小阿恒,有什么事要问,跟我比一场再说。”

围观的马贼听见这话纷纷拍掌叫好,还有开盘下注的,好不热闹。阿恒见大当家的正含笑看着自己,料想无法推脱,加上争强好胜之心已起,于是也脱去外衣,到武器架前挑了一对趁手的双刀。他从来都是惯用双刀的,大当家的也一样。

两人各持兵刃,在演武场中央相对而立。这样的切磋并非第一次了,但阿恒此时心里有事,看着大当家的便耿耿不知所言,索性刀光一闪,率先向他冲过去。

阿恒的第一击快如闪电,大当家的却早有准备,举刀挡住阿恒的来势,随即手腕翻转,双刀方向陡变,由守转攻。阿恒见机甚速,双足一点向后闪避,躲过刀锋,借着后仰之力腰肢一摆,转而攻向大当家的下盘。

双刀的寒气在场中闪动,转瞬之间两人已来往拆了数招,阿恒的动作迅捷无伦,刀光纵横仿若鬼魅,且身法轻灵飘逸令人夺目。大当家的却稳如泰山,双刀使得沉稳狠辣,大开大合气象万千,两人缠斗不休,正如同一对上下翻飞、振翅互搏的鹰隼,煞是好看。

切磋招数过了半百,功力较高的马贼们已经看出阿恒和大当家的差距尚远,已是毫无胜算。大当家的看似动作不及阿恒迅速,却招招指向要害,且始终留有余地一闪而过,他要是真想认真切磋,早就分出胜负了。

阿恒也早知道自己注定输这一场。心中偏又极不服气。眼前又是爹爹的一刀砍向自己,他索性把心一横,猛地松开刀柄,空手向大当家的扑过去。大当家的极是惊讶,硬生生收回刀刃下劈的劲力,双臂向后一撤。谁知阿恒突然纵身跃起,双腿腾空绞住大当家的肩颈处顺势一翻身,又借力伸腿一踹,大当家的防备不及,几个踉跄方才勉强站稳。

大当家的直起身回头望去,阿恒已稳稳当当地落地,颇有些得意地看着他,眼眸晶亮闪烁,好似一只等着被人夸赞的小动物。大当家的觉得他可爱极了,于是也将双刀向地上一抛,“你赢了。”

观战的马贼们采声雷动,纷纷上前围住阿恒道贺,同时默契地绝口不提大当家的存心相让之事。

阿恒虽然心中甚喜,却是念念不忘贺家商队的事,于是敷衍几句便推开众人,走上前拉住大当家的衣袖就往大帐走去。大当家的不禁失笑,回头嘱咐马贼们照常习武,就任凭阿恒牵着他走远了。

及至进入帐内,阿恒先去盛水的铜盆处拧了一条湿巾,帮大当家的粗略擦去身上汗水,思虑片刻后开口道:

“爹爹,我看到贺家商队的人似乎已不再咱们这儿,牢房里只剩下那贺公子一人,到底是……”

大当家的正拿了外衫要穿,听到此处突然动作一滞,回头盯着阿恒:“你去见贺家的小子了?他跟你说了什么?”

阿恒见大当家的如此在意,心中疑惑更甚:“也……也没说什么,他只告诉我商队其他人前个晚上被咱们的人带走了。爹爹,这件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大当家的似乎一时语塞,随即大笑出声,伸手把住阿恒的下巴捏了捏,“小阿恒,管得还挺宽。”

阿恒没有答话,有些不满地盯着大当家的。他见状才收起笑意,正色对阿恒低声说:“阿恒你记住,贺家的事,和你不相干。别去管它了啊,乖。”说完才松开捏着阿恒下巴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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